九十九

乔冰珊回到家里,只觉得浑身的精力都被抽干了,胸口像是被一团棉花堵着,横竖透不过气。

她再也不想看见鸿运的脸,可是一想到往后再也见不到,又觉得分外失落。就算前些日子失业在家,前途未卜,她也没有如此焦躁,可今天不过短短几分钟,便将她辛苦整理好的心情搅成一团乱麻。

偏偏工作也不放过她,刚坐进沙发,寄养在家里的哈士奇便扑了上来,用沉甸甸的前爪扒拉她的腿,尾巴摇得像风扇叶片,她知道这是在家呆得难受,想出去玩了。

冰块缩在猫窝里,弓起后背,事不关己地伸懒腰。春野还在房间里,戴着耳机写作业,乔冰珊没办法,只能取出牵绳绕在哈利脖子上,把网球和零食塞进运动上衣口袋,匆匆出门。

到了楼下,哈利并没有像白天一样兴奋吠叫,四处乱跑,而是拉着她往小区花园中心前进,仿佛早就认定目的地似的。她有些诧异,但还是选择跟上去。大型犬类力量充沛,撒起欢来绳子根本拉不住,她只能一路小跑,紧随其后。

哈利牵着她来到长椅附近,不再继续前进,转而绕着木质座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扶手旁边。

乔冰珊难掩惊讶,这条长椅,是她这些天遛狗时,中途歇脚放松的地点。

她试着发号施令:“坐下。”

哈利居然真的坐了下来,尾巴舒展,仰起头,伸出舌尖望着她。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这儿休息么?”

动物不会说话,但晶莹剔透的眼睛里已然流露出真诚的心意。一人一狗在花园里拉扯数日,她第一次打心底里笃信,这些天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偶尔有路人经过,投来同情或是厌嫌的目光,但乔冰珊却微微扬起嘴角,露出笑容,从口袋里掏出零食,递送到哈利嘴边,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温柔时刻。

*

时间转眼就到了清明节。

紧张的备考生活里,难得有一天假期,乔春野久违地赖床,直到中午才爬起来觅食。

乔冰珊刚好推开家门,她一大早就出发,把训练完毕的哈士奇犬归还原主。顾客对她的训练成果很满意,交涉比预想中顺利,她也终于松了口气。

没有闹腾的大狗跑来跑去,家里顿时变得安静许多,冰块趴在窗台晒太阳,外面天气不错,乔冰珊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把窗帘拉开,转头问道:“去扫墓吗?”

乔春野拿着酸奶盒子愣住了,花了几秒钟才理解对方是在询问自己,她摇摇头说:“不去。”

乔冰珊望着她:“你还没去给你父亲扫过墓吧。”

“有必要么。”乔春野直撇嘴。

“他毕竟是你父亲。”

“除了生下我,他也没尽过父亲的职责吧。”乔春野把最后一口麦片吃进肚子,“反正我不去,我要复习了。”话毕,便转头钻进卧室,关起门来。

乔冰珊望着紧闭的门,兀自摇了摇头,半年前的记忆还历历在目,野猫似的女孩第一次迈进家门,也和今天一样绷得像根炮仗。半年过去,她不再梳高高的马尾辫,也不再画怪异的妆容,但面对父亲的话题,她好容易收起的尖刺又会伸出来。

乔冰珊没有坚持,本来沟通就不是她的强项,她简单收拾东西,像往常一样独自出门。

乔冰珊离开之后,乔春野从卧室里探出头。

她踱进客厅,环顾四周,住进这间屋檐半年有余,她的东西渐渐占据半壁屋檐,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后悔,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掏出手机,给周楚楠发信息:“能不能陪我出趟门?”

她等了足足十分钟,对面才发来回复,只有一段冷冰冰的话:“今天不行,我要复习。”

“哦。”

“下周还有摸底考,你也别乱跑了。”

“我知道啦。”

自从上次比赛归来,周楚楠就像是变了个人,所有空闲时间都泡在教室,不再主动跟她搭话,放学后也不再联系她。

“你们这些孩子,要是有人家周楚楠半点用功就好了。”班主任董老师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距离高考只剩三个月,身为全年级数一数二的学霸,埋头苦读似乎再正常不过。

乔春野在班里没有别的朋友,又被周楚楠拒绝,只能独自行动。

她心烦意乱,翻开书又阖上,怎么也看不进去,索性穿上衣服,套上鞋子,独自出了门。

她本来想在附近走走,可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迈进地铁站,乘上去往郊外公墓的线路。

公墓位于地铁线尽头、远离闹市区的半山腰,周围有一片柳杉林,木色苍翠,环境清幽淡雅。适逢清明时节,从市区赶来扫墓的人很多,汽车在盘山路上排起长队,地铁站的人流也络绎不绝。

虽然墓园人多,但并不喧哗,访客都在在各自亲朋的墓前洒扫祭拜,交谈时低声细语,生怕打破这片宁静。

乔春野学着旁人的样子,在地铁门口买了一束鲜花,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独自扫墓,不免有些紧张。目光穿梭在碑林里,寻找父亲的位置。

其实他对父亲的墓碑记忆并不深刻,葬礼当天乔冰珊带她来过一次,但她当时心乱如麻,站得远远的不肯靠近。

公墓里的小径纵横交错,布局十分相近,就在她快要迷路的时候,目光一角意外地扫过熟悉的身影,竟是乔冰珊。

乔冰珊的侧影浮现在一颗葱郁的银杏树下,和葬礼当天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当天阴雨连绵,天色晦暗,只消看一眼就觉得胸口发闷,五脏六腑像是要爆炸似的。但今天阳光和煦,微风拂面,树枝微微飘**,投下淡淡的影子,并不叫人害怕。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乔春野的背,她迈开小步,穿过其中一条通道,终于来到父亲的墓碑前。

墓碑还是崭新的,颜色比周围更浅一些,但表面落有蒙尘,靠近底部还盖有苔藓,乔冰珊弯着腰,手拿扫帚,正清扫角落里的落叶。

她的动作并不熟练,显然没有经验,她不意间看到乔春野,当场愣住:“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叫我来的么。”乔春野嘟着嘴。

乔冰珊没有多问,她向来不喜欢过问别人的事,也常常被评价冷漠麻木。但今天她的冷淡倒是正中乔春野的心意。后者向她伸出手:“我来帮你吧。”

“行。”乔冰珊把手边的水桶和抹布递给她,“我刚打来水,还没擦。”

“我来。”

乔春野弯着腰,用略显冰冷的清水擦拭父亲的墓碑,她年纪还小,对生死尚且懵懂,冷冰冰的石头仿佛有千钧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的动作很快停住。

“还是我来吧。”

“没事,我可以。”

她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水,抬起颤抖的手,重新投入工作。

两个人协力,很快便完成清扫,乔冰珊收起工具,转头对春野说:“辛苦了。”

“没有。”乔春野的目光仍望着墓碑上的字,“你跟他是不是不太熟。”

“嗯,小时候还会见面,后来就少了。”

乔春野低下头,神色难掩失望,乔冰珊看在眼里,便问道:“你真的那么讨厌他么?”

“当然了,”乔春野立刻回答,“在家里什么事都不管,一天讲不出三句话,我妈受不他跑了,他还和往常一样,什么都不在乎。”

“或许他只是太辛苦了。”

“辛苦也不是酒驾的理由。”

“并没有证据证明他有酒驾行为……”

“但别人都这么说!他做了十年司机,当时路上空空****,又没有别的车,除了喝酒还能是什么原因?”

乔春野说完便转过身去,将背影留给墓碑。

可惜逝者已去,她的抗议注定徒劳无功。她攥紧拳头,眼泪不由自主涌出眼眶。

乔冰珊站在一旁,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提议说:“时间不早了,要不咱们走吧。”

其实此刻不过下午四点,太阳还高悬在天上,但乔春野点点头说:“好。”

两人离开墓园,并没有急着钻进地铁,而是在附近的街边散步。今天天气不错,墓园四周植被浓密,清风拂过发出哗哗的声响,令人心神宁静。

乔春野走了一会儿,偏过头望向身边的同行者:“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乔冰珊点头:“刚把哈利送回家,还没有接到新的内容。”

哪知话音刚落,她的手机就响起来。知道她电话号码的人不多,她按下接听键,秦玲的大嗓门从听筒中传出,几步之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小乔啊,你晚上有安排吗?”

“没有。”

“那就好。”

“有新工作?”

“不是工作,是人家要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

“哈利的主人想当面感谢你。”

“我已经拿了报酬,吃饭就不必了吧。”

“不用想得那么复杂,她本来就是我朋友,想跟你认识一下。”

乔冰珊愈发困惑:“我们不是见过面了吗?”

“她家有个儿子,年纪跟你差不多大,也还没处对象……”

“哦。”乔冰珊恍然大悟,“我没兴趣。”

“先见一面再说嘛,我先把地点发给你,离你家很近的。”

秦玲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乔冰珊全然插不进话,只能点头应允。她挂断电话时,仍然皱着眉头。乔春野见状,便劝她说:“吃个饭而已,去就去吧,如果实在不合适,直接拒绝就好了。”

“嗯……”乔冰珊仍然面色迟疑。

乔春野小心翼翼地问:“你该不会还想着于老师吧?”

“没有,跟他已经没关系了。”乔冰珊矢口否认。

“那就去见见别人呗,就当交个朋友。”乔春野说着,抬起手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乔冰珊僵在原地,半张着嘴,一脸惊讶地望着她。她这才想起对方并不喜欢身体触碰,急忙退后一步:“不好意思啊,我忘了……”

“没关系,我不介意的。”乔冰珊抬起头,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谢谢你啊春野。”

“谢什么,”乔春野把头别过去,迈开大步,“咱们快回去吧,别让人家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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