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知为什么,我连那些日子里的天气怎样都记得十分清楚。二月份是在寒冷阴雨中度过的,到了三月份,天气才开始暖和。薄如轻纱的白天像是撒向晴空的一张轻网,从黑洞洞的家里猛然走到大街上,明亮的光线照得人睁不开眼。天气暖和了,但仍使人感到几分冬天的寒意。我迎着那熹微而慵懒的亮光,茫然又带有几分喜悦地行走在大街上,我不时放慢脚步,闭上眼睛;或者停下脚步,愕然凝视着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物:一只蹲在大门口用舌头舔着自己的黑白相间的花猫;一根被风刮断后耷拉下来的夹竹桃树枝,不过,它以后也许照样能开出花来;从人行道的石板缝里长出来的一簇绿草。连续几个月的阴雨使房基柱石底部都长出苔藓来了,它赋予我一种信心,使我内心平静下来。我想,那碧绿的丝绒般的苔藓能挤在石板和砖块之间的泥土缝里扎根、生长,那么我的生命也是如此,它的根基也像苔藓那样浅露,也是靠摄取最低的养分维持着的,我的生命就像那房基柱石底部的苔藓一样,也许还有继续存在和生长的可能性。我深信,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令人不快的事情终究会得到解决的。我不会再见到松佐涅奥了,也不会再听到他人谈及他的罪行了;今后我可以平静地享受我与米诺之间的那种恋情了。伴随着这种意念,我似乎觉得自己第一次品尝到了生活的真正滋味,尽管它使你感到某些烦恼,但是它听凭你驾驭,又赋予你某种希望。

我甚至开始为自己设计着改变生活方式的蓝图了。对米诺真挚的爱情,使我疏远了与别的男人的关系,因此,我在与他人的邂逅中,也不再受好奇心和**欲的驱使。但我也想,什么样的生活都有它自身的意义,无须白费力气勉强加以改变,等我适应了新的习惯,寻觅到新的感情和新的兴趣,发现自己与过去已判若两人时,我再去改变它。不能一时心血**突然中断原来的生活,而是要看事物的发展情况。我找不到改变自己生活的办法,因为眼下还没有那种使自己在物质上顿然富裕起来的奢望;即使改变了生活,我也不觉得能改变我自身。

有一天,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了米诺。他专心致志地听我说完后说道:“我想你是处在矛盾之中……你不是总说想做个很有钱的人,有一幢漂亮的房子,有一个丈夫和孩子吗?你应该有这一切,而且最终你也是会有的……不过,你要是这样考虑问题,那你就永远也得不到这一切。”

我回答说:“我没说现在就想得到……我曾这样希望……或者就是说,在我出世之前,要是能由我自己选择生活道路,那我肯定不会选择我现在这样的生活……但我是出生在这样的人家,由这样的母亲生下来,又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而且我又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就是说……”

“就是说,我觉得自己想变成另一种女人是荒谬的……我期望自己能变成另一种人,但只在我还保留往日的自我的条件下,我才愿意变成另一种人……或是我的确能享受到改变以后的乐趣……但若是纯粹为了做另一种人而使自己变成另一种人,那就不值得了。”

“总是值得的,”他轻声说道,“即使不是为了你自己,也得为别人。”

“何况,”我没在意他的插话,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是事实……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能像吉赛拉那样找一个有钱的情人,甚至结婚?我之所以没有那样做,是因为我不想那样做,尽管我嘴上老那么说。”

“我娶你,”他顽皮地搂着我说,“我有钱……我祖母活不了多久了,她死后我将继承很多很多公顷田地,还有一幢乡下的别墅,一套城里的房子……我们把房子好好安置一番,约定一个日子,请左邻右舍的太太们来我们家作客,我们会有厨师、女用人、轻便双轮马车或者小汽车……有朝一日,我们会发现自己也成为高贵的人物,只要我们有这种良好的愿望,人们甚至会称我们公爵、侯爵什么的……”

“跟你从来没法说正经的,”我推开他说道,“你老是开玩笑。”

一天下午,我与米诺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我们登上了一辆拥挤不堪的无轨电车。米诺陪我一起回家,我们将去靠城墙的一家饭馆里共进晚餐。他打了车票,在水泄不通的电车过道里往前挤。我本想紧跟着他,但乘客们挤得我寸步难移,一会儿就不见了他的人影。正当我被挤在一个座位旁,用目光寻觅米诺之际,有人碰了一下我的手。我低头一看,坐在我下面座位上的竟是松佐涅奥。

我屏住了呼吸,脸色煞白,神态都变了。他仍然以那种令人难受的目光死盯着我。然后,他欠起身子咕哝着说道:“你想坐下吗?”

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一会儿我就下车了。”

“坐下吧。”

“谢谢。”我再次说道,然后坐了下来。当时我倘若不坐下来,也许会昏晕过去的。

他挨着我站着,似乎在监护我,他一只手抓住我座位的靠背,另一只手搭在我前面座位的椅背上。他身上一点也没变化:依然穿着那件束腰的风雨衣,颌骨下意识地抽搐着。我闭上眼睛,竭力想在那一瞬间理清自己的思想。真的,他总是以那样的方式看着我,但这次我觉得他的目光显得格外冷酷。我记起了我的忏悔,要是神父把事情泄露出去了,松佐涅奥一旦得知了此事,我的命也就不值钱了,想到这儿我不寒而栗。

但我并不惧怕。只是他那样直挺挺地站在我旁边,确实怪吓人的,更确切地说是令我灵魂出窍,咄咄逼人地制服着我。我觉得自己无法拒绝他任何要求;因为我与他之间结成的那种纽带,是比联结我和米诺的纽带更加强劲有力的,尽管那绝不是爱情的纽带。想必他自己也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确实在主宰着我。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到你家去。”我毫不犹豫地驯服地答道:“随你的便。”

米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乘客中间挤了过来,他悄然站在松佐涅奥的旁边,他的手正好也抓在同一张座位靠背上,他那纤细瘦长的手指轻轻地碰着了松佐涅奥那又粗又短的手指。无轨电车猛地一颠簸,把他俩撞在一块儿去了,米诺彬彬有礼地请求松佐涅奥原谅撞着了他。我看着他俩挨得那么近站着,相互又不认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突然对米诺说:“你瞧,我刚想起来,今晚我有一个约会……我只好告辞了。”说时,我故意把脸朝向米诺,以使松佐涅奥明白我不是跟他说话。

“要是你愿意,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那个人来电车站接我。”

这对米诺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仍然还往家里带嫖客,米诺是知道的……他平静地说道:“随你的便……那我们明天再见。”我点点头表示赞同,他就挤过人群远去了。

我望着他在人群中为自己开路,霎时间感到极度绝望。我心想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想。“永别了,”我小声地自语道,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永别了,我亲爱的。”我真想叫住他,叫他回来,但我的嘴却喊不出声来。电车停了,我似乎看见他下了车。电车重又开动了。

一路上,我与松佐涅奥都沉默不语,现在我镇定一些了,我琢磨着神父是不可能把我的忏悔泄露出去的。另外,我把事情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阵之后,觉得遇着松佐涅奥并不是一件令人懊丧的事,这样一来,我可以彻底排除我对忏悔后果所持的疑虑。

电车到站了,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下了车,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一段。松佐涅奥走在我旁边,我稍一扭头就能见到他。我终于问他道:“你找我干吗?你干吗又回来啦?”

他以近乎诧异的口吻回答道:“是你自己说过叫我再来的。”

这的确是真的,但我由于恐惧而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他靠近了我,拽住了我的手臂,紧紧地搂住我,差点要把我举起来了似的。我不禁全身哆嗦起来。他问我:“刚才那人是谁?”

“是我的一位朋友。”

“后来你见到过吉诺没有?”

“再也没见过他。”

他匆匆地扫视了四周:“不知为什么,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我老觉得有人跟踪我……只有两个人有可能出卖我,那就是你,还有吉诺。”

“吉诺?为什么?”我悄声问道。我的心怦怦直跳。

“他知道是我把东西送到珠宝商那儿去的……我还把名字告诉了他……他不能断定是我杀的,但他完全可以猜测到。”

“吉诺告发你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这等于告发他自己了。”

“我也这么想。”他咕哝着说道。

“至于我,”我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下去,“你尽可放心,我什么也没说。我又不是傻瓜……我那样做,自己也得给抓走。”

“为了你自己,但愿如此。”他用一种威胁的口吻回答道。接着他又补充道:“我见过吉诺一回,他开玩笑地对我说,他知道很多情况……我对他很不放心……他是个无赖。”

“那天晚上你待他太粗暴了,他现在肯定恨你。”我这样说的时候,发现我几乎希望吉诺真的告发了他。

“那一拳打得真不轻,”他十分自负地说道,“后来我的手疼了两天。”

“吉诺不会告发你的,”我断言道,“这样对他不利……况且他又特别怕你。”

我们挨着身子边说边往前走,谁也不看谁,声音压得很低。已是黄昏时分,一层蓝色的雾霭像轻纱般笼罩着深褐色的城墙,朦胧中隐约可以看到白色的梧桐树枝条、深黄色的房子和远处的大街。当我们走到家门口时,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在背叛米诺。我本可以自欺欺人地把松佐涅奥当成随便一个男人,但我深知这不是真的。我走进了门廊,随手把大门关上,我在漆黑的门洞里停下了脚步,掉转了脸对松佐涅奥说道:“我看,你最好还是走吧。”

“为什么?”

虽然我心里着实害怕,但还是想把全部实情都告诉他:“因为我爱着另一个男人,我不想背叛他。”

“谁?是电车上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我为米诺担心,急忙回答说:“不……是另一个人,你不认识他……我求你,请走吧。”

“如果我不想走呢?”

“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用强制的手段得到的,这你难道不明白吗?”我说了个头,但没能把话说完。在黑暗里我既看不到他的人,也看不见他的动作,不知怎么我脸上猛地挨了一记耳光。然后他说:“走。”

我低着头急忙往楼梯走去。他抓住我的胳膊扶着我上一级一级的台阶,似乎是把我从地上托起来,我好像是腾空飞起来了似的。我的脸颊还火辣辣地疼。因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当时有些惊慌失措了。这一记耳光是个不祥之兆,它将中断我近日的那种幸福欢快的节律,而等待我的又将是苦难和恐惧。我绝望极了,恨不能立刻摆脱这预感到的厄运。我决心当天就从家里出走,躲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到吉赛拉的家或者是去另租一间备有家具的房间。

我精神高度集中地想着这些事,以致竟未发现已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家门,穿过了前厅,进到了我自己的卧室。我坐在床沿上,像是刚刚从沉思中苏醒过来似的,此时,松佐涅奥却一件一件地在脱光他的衣服,并得意扬扬地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张扶手椅上。他的动作是那么准确,那样有条不紊,真是个干净利落的人。这时,他怒气已消,平静地对我说道:“我早就想来找你的……但我来不了……不过,我一直想着你。”

“你是怎么想我的?”我下意识地问道。

“我想我们很般配,”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西服背心,并以一种特别的语气补充说道,“我早就想来跟你说个事的。”

“什么事?”

“我弄到了点钱……我们一起去米兰,那儿有我不少朋友……我想搞个汽车修理厂……而且,我们可以在米兰结婚。”

我觉得浑身像散了架,软瘫了似的闭上了眼睛。我跟吉诺断了以后,这是第一次有人向我求婚,而又恰恰是松佐涅奥。我曾经如此渴望能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有一个丈夫,有几个孩子,现在有了实现这种愿望的机会了。但这种生活徒有正常的外壳,实际上却是极端不正常的,并且是令人恐惧的。我有气无力地说道:“那是干什么?我们刚刚认识,你只见过我一回……”

他坐到我身边,搂住我的腰回答道:“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你知道了我的一切。”

我寻思着,他也许是感情过分冲动,想对我表示他的爱慕之情,也想让我爱上他。但这只是一种想象,因为他的举动丝毫没表露出这种感情。“可我其实对你一无所知,”我低声说道,“我只知道你杀了那个人。”

“另外,”他像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我独身一人腻了……总是一个人生活着,迟早会干出蠢事来的。”

沉默片刻之后,我说道:“我不能就这样马上答复你同意还是不同意……你得给我时间,让我考虑一下。”

他出乎我意料地勉强回答道:“那你就考虑考虑吧……反正不着急。”接着,他从我身边站起来,又继续脱衣服。

“我们很般配”这句话确实打动了我,当时我心里想,不管怎么样,他说的有道理。事到如今,除了委身于他这样的男人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望呢?再说我与他之间不是已经有了一种为之胆惊害怕的默契了吗?我发觉自己心里在不停地叨咕着“逃跑,逃跑”,一面伤感地摇着脑袋。我咽了一下口水,以一种清晰的声音说道:“去米兰……难道你不怕他们找到你吗?”

“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我突然感到自己变得坚强而又有信心了,刚才四肢软瘫的那种感觉消失了。我站起身,脱去大衣,走到衣帽架前把它挂好。像往常一来,我转动了一下插在房门锁眼里的钥匙,然后,就缓步走到窗口掩上百叶窗。随后,我直挺挺地站在镜子跟前,开始自上而下地解开上衣纽扣。但我立刻又停下来不脱了,转过身去看松佐涅奥。他坐在床沿上,正俯着身子在解鞋带。我假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等一等……有个人要来,最好让我去告诉一下妈妈,把他支走。”他没来得及回答什么。我从房间里出来,随手带上了门,走进了大屋子。

妈妈正坐在窗口旁边蹬缝纫机,为了消遣解闷,她又干起活来了,这样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我急匆匆地小声对她说:“你打电话到吉赛拉或泽林达家找我……明儿早上。”泽林达是个住在市中心出租房子的女人,我曾有几次带着客人去过她那儿,妈妈认识她。

“为什么?”

“我得走,”我说道,“那个人要是问起我……你就对他说,你什么也不知道。”

妈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从衣帽架衣钩上取下一件她的短上衣,那件上衣的毛都快掉光了,几年前是我穿着的。“你千万别告诉他我的去向,”我补充道,“他会把我杀了的。”

“可是……”

“钱放在老地方……你千万注意……什么也别说,明早你给我打个电话。”我急忙走了出去,踮着脚尖走到前厅,随后就下了楼梯。

我一上大街,就跑了起来。我知道这时候米诺肯定在家,我打算在他吃完饭与朋友们一起出去之前赶到他那儿。我一口气跑到广场上,上了一辆出租汽车,吩咐司机直奔米诺家。汽车在街上疾驶着,我恍然大悟,我那样逃跑并不是为了躲开松佐涅奥,而是想逃避我自己,因为我隐约觉察到,自己已被他那种强暴和疯狂的举动**住了。我记得,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占有我时,我既恐惧又欢畅,以至发出一声尖叫,我认为,那天他一下子就完全制服了我,那是任何别的男人始终没有能做到的,连米诺也没有。是的,我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真是天生的一对。但人的躯体就像是悬崖峭壁一样,令人望而生畏,头晕目眩,最终使人堕入万丈深渊。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了楼梯,气喘吁吁地到了米诺家,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用人来开的门,我迫不及待地问她米诺在不在家。

她神色恐惧地看了看我,什么也不说,把我撂在门口就匆匆地溜进去了。

我想她是去禀告米诺了。于是,我走进前厅,关上了门。

此时,从隔在前厅和走廊之间的布帘后面传来了一阵低语声,接着,布帘掀开了,出现了梅多拉吉寡妇。我在第一次也是唯一的那次见过她之后,已把她忘了。她那粗壮结实的体态,她那一身黑色的装束,死人般苍白的脸上衬着一双黑眼圈。她仿佛是一个可怕的幽灵,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她停住步子,离我远远地就问我道:“你找迪奥达蒂先生吗?”

“是的。”

“他们把他抓走了。”

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不知为什么,我立刻联想到他的被捕可能是与松佐涅奥的凶杀罪有关,我结结巴巴地说道:“给抓走了?……可是那事与他毫不相干。”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她说道,“我就知道他们到这儿来进行搜查,然后就把他抓走了。”从她脸上那种厌烦的神色看出,她是什么也不会对我说的。但我还是硬着头皮问道:“究竟是为什么?”

“小姐,我已经对您说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把他抓到什么地方去啦?”

“我可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请您至少告诉我,他是不是留下过什么话。”

这一回她干脆不搭理我了,像是被触怒了似的显出一副威严的神情,扭转身去大声喊道:“黛奥米拉!”

神色惊恐的老女仆又出现了。女主人向她指了指门,又撩起布帘,示意让我走,她说道:“送小姐走。”布帘重又落下。

我下了楼梯,走到街上后,才终于明白过来了,米诺的被捕与松佐涅奥的凶杀案毫不相干。我是由于害怕,才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在这几乎是同时突发的一连串的不幸事件中,我感到命运对我真是太慷慨了,它一下子把所有不祥的礼品都施舍给我了,就像各种各样的水果都同时在夏季一起成熟一样。正像俗话所说,祸不单行,我不光是这样想,而且是真的感受到了。我低着头,缩着肩,从一条街走入另一条街,像是有无数小冰雹向我劈头盖脸地打来一样。

我首先想到要去求助的人,自然是阿斯达利塔。他办公室的号码我记得很清楚,我碰上第一家咖啡馆就进去了,在公用的电话机上拨号。电话立刻就通了,但没有人接。我又打了好多次,最后我确信阿斯达利塔不在。他大概是去吃晚饭了,要过好一会儿才能回来。这我本来是知道的,但我希望这次是个例外,能在办公室找到他。

我看了看表。已是晚上八点钟了,十点钟以前,阿斯达利塔是不会回办公室的。我站在马路的拐角上,前面是一座桥,拱形桥面上的过往行人,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一个个黑乎乎、急匆匆地不停向我涌来,就像被暴风雨吹打下来的落叶一样。但在桥的另一边,那成排的楼房却给人安宁的感觉,所有窗户都灯火通明,屋子里的人在桌子和其他家具之间来回走动。我心想,现在我离警察总署不远,他们准是把米诺带到那里去了,于是,我决定直接到那里去打听消息。虽然明知那是冒险的举动,我也清楚地知道他们是不会告诉我任何情况的,但我不管这些,我就是想为他做些什么。

我沿着城墙疾走如飞,穿过了几条横马路,很快就到了警察总署,我登上几级台阶就进去了。从进去的转门,我瞥见门房里有个看守躺在一张靠背椅上读报,脚搁在另一张椅子上,帽子放在桌上,他问我去哪里。“外事处。”我回答道。这是警察局许多办事机构中的一个,有一次,我听阿斯达利塔提到过,不记得是怎么谈到的了。

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就随意上了肮脏而又幽暗的楼梯。迎面不断碰见公职人员或者是穿制服的警察,他们手里拿着文件上上下下,而我却低着头,贴着墙,在光线最暗的那边走。在每一层的楼梯口,都可隐约地看见那低矮、肮脏而又阴暗的走廊,人们在走廊里来来往往,光线微弱,走廊两旁的房间一个接着一个,门都敞开着。警察总署真像是个忙碌不停的蜂窝,但住在里面的蜜蜂当然不是采花酿蜜的,里面的人所酿的是又臭又黑的苦汁,我是第一次尝到了这样的滋味。到了四层楼,我绝望地随意走进了一条过道。没有人看见我,也没有任何人盘问我。走廊两旁都是成排的办公室,门都开着,守在门口穿着制服的警察坐在铺有草垫的椅子上抽烟聊天。房间里面的陈设千篇一律:除了书架还是书架,上面都排满了档案簿册,还有一张桌子,一位手里拿着钢笔的警察坐在桌子后面。过道像迷宫似的弯曲着,我一时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那过道有时还通往下一层过道,所以我得往下走三四级台阶;几条过道相互交叉着,它们几乎一模一样,两旁都有一排排的房门,也有看守坐在椅子上,也都亮着灯。我不知所措,忽然,我觉得自己又在走回头路,我在顺着原先走过的过道走呢。此时,有个传达员打我身边走过,我便对他说:“我找警察局副局长。”他没吭声,只是指着一个灰暗的过道,在两个房间那头不远的地方。我朝那过道走去,迈下四个台阶,走进了一个十分狭窄低矮的小过道。此时,在那条小过道的尽头形成的直角拐弯处,一道门打开了,出来了两个男人,他们背朝我向角落里走去。其中一人抓住另一个人的手腕,我立时觉得后面那个人像是米诺。“米诺!”我边喊边冲过去。

还没等我追上他们,就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那是一位十分年轻的警察,褐色的脸庞又尖又瘦,歪戴着的帽子下露着浓密乌黑的卷发。“您找谁?您想找谁?”他问道。

前面那两个人听到我的喊声就扭过头来看我,我看清楚他们,知道是自己搞错了。我气喘吁吁地说:“他们抓走了我的一位朋友……我想知道是否把他带到这里来了。”

“他叫什么名字?”那个警察不放开我,摆出一副不容置辩的权威神气问道。

“贾科摩·迪奥达蒂。”

“他是干什么的?”

“大学生。”

“什么时候被捕的?”

我突然意识到他这样问我是为了摆摆他的架子,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我恼怒地说:“你问了我那么多的问题……你倒是告诉我,他究竟关在哪儿啊。”

过道里就我与他两人;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紧挨着我,以一种商量的口气傻呆呆地悄声对我说道:“那个大学生由我们负责关照……不过,你得吻我一下。”

“你放开我……别浪费我的时间。”我愤怒地喊道。我猛地推了他一下就跑掉了,我穿进了另一条过道,看见有一扇门开着,门里的房间比其他房间要宽敞些,房间深处的一张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我进去后,一口气就把话说完了:“我想打听一下那个姓迪奥达蒂的大学生给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今天下午他们把他抓走了。”

那人从摊着一张报纸的写字桌上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我:“您是想知道……”

“是的,我想知道他们把那个下午抓来的大学生带到哪儿去了。”

“可您是谁……您是怎么擅自进来的?”

“这您就甭管了……您只需告诉我他关在哪儿。”

“您究竟是谁?”他大声吼道,一面用拳头猛击桌面,“您胆敢擅自进来,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突然醒悟到,我这样是什么情况也探听不到的;相反,倒有连我自己也被抓起来的危险。那样一来,我就没法跟阿斯达利塔谈了,而米诺就将无法获释。“没什么要紧事,”我一面退出去,一面说道,“我搞错了……请您原谅。”

我的道歉比刚才我的提问更惹他恼怒。但我已经退到门口了。“进来出去得行法西斯礼!”他指着挂在他脑袋上方的一块牌子大声吼道。我赞同地点了点头,进出都得行法西斯礼,这是真的。我倒退着走出了房间。我走完了整个过道,又转了好大一会儿,最后找到了楼梯,就急忙下了楼。我重又经过门房,到了外面大街上。

我闯入警察局大楼的唯一成果便是消磨了一些时光。我计算了一下,要是我慢慢地朝阿斯达利塔所在的内务部大楼走去,得花四十五分钟到一个小时。我可以坐在他的办公室附近的咖啡馆里,过二十分钟再给阿斯达利塔打电话,兴许能找到他。

我一边走一边思量着,我想,逮捕米诺也很可能是阿斯达利塔的一种报复。他在主管政治犯的部门里身居要职,米诺就是他们逮捕的;也许他们长期以来都在监视着米诺,他们知道我与他的关系;说不定那些档案材料转到了阿斯达利塔的手里,而他出于嫉妒,就下令逮捕了米诺。一想到这里,我恨透了阿斯达利塔。我知道他仍爱着我,一旦我发现自己的怀疑是有根据的话,我就一定会让他为自己的罪恶行径付出痛苦的代价。但同时,我又惊恐地意识到,事情也许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简单,我准备手无寸铁地与一个面目不清的无名对手拼搏,他支配着的是一架精密的机器装置,而不是一个敏感而富有情欲的男人。

我到了他的办公室面前时,打消了到咖啡馆去坐一会儿的念头,就直接去打电话。这一回,电话铃一响,就有人拿起话筒,回答我的是阿斯达利塔的声音。

“我是阿特里亚娜,”我心急火燎地说道,“我想见你。”

“马上吗?”

“是的,马上……事情很紧急……我就在你办公楼底下。”

他似乎考虑了片刻,而后才说我可以去找他。我这是第二次登上阿斯达利塔办公楼的楼梯,但我的心情与第一次大不一样。第一次我害怕阿斯达利塔讹诈我,害怕他会破坏我与吉诺的婚姻,害怕受到一种莫名的威胁,所有的穷苦人在与警方打交道时都会感到这种威胁。那次我是胆战心惊地去找他的。而今天,我是带着挑衅的心理,抱着敲诈阿斯达利塔的目的去的,我决心不择手段,只要能重新得到米诺就行。我这种挑衅心理是不能单单用我对米诺的爱来解释的。其中也包含着我对阿斯达利塔的鄙视,米诺同样也搞政治,所以我也鄙视米诺。我对政治一窍不透,但也许正是由于这种无知,我觉得,政治与我对米诺的爱情相比,似乎是一种可笑的无足轻重的东西。我想起了阿斯达利塔每次见到我时的那种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样子,我得意地想道,就算他站在他的一个顶头上司面前,即使是墨索里尼本人,他也绝不会那样结巴的。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急匆匆地在大楼宽敞的过道里行走着,我发现自己是蔑视地看着那些迎面走来的公职人员的。我真想把他们夹在腋下的那些红红绿绿的文件夹子夺过来,把它们扔向空中,让那些写满了禁令戒律和记载着他们所干的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的破纸片统统随风飘散。在前厅,我对向我迎面走来的一位传达员说道:“我要跟阿斯达利塔先生谈话……快……我与他约好了……我不能等。”他惊愕地看了看我,二话没说就去替我通报了。

阿斯达利塔见到我以后,就向我迎来,他吻了我的手,把我引向房间深处的一张大沙发。第一次他也是以这样的方式迎接我的,我想,无论哪个女人来找他,他都会这样做。我竭力压抑着满腔怒火,说道:“如果是你授意把米诺抓起来的话……那就马上把他放出去……否则你再也别想见到我。”

我见他的脸上显出一种惊异而又为难的样子,我当即明白了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等一下,真见鬼,哪个米诺?”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我说道。我尽量简明扼要地讲述了我与米诺相爱的经过,并说了那天下午他在住所被人抓走的事。当我谈到我爱米诺时,我见他脸色都变了,但我宁可对他说实话,除了因为我怕说谎会对米诺很不利,还因为我有一种想对所有的人宣告我的爱的强烈愿望。现在,当我发现米诺被捕与阿斯达利塔没有任何关系后,我原先的怒气消了,重新感到自己是那样束手无策和软弱无力。因此,我的声音由开始时的坚定和激动,转而变成怨声怨气的了。我焦虑地说道:“况且又不知他们会把他怎么样呢……据说还会用棍棒打呢。”此时,我两眼含满了泪水。

阿斯达利塔立即打断我说:“你放心……不过,要是他是个工人就好了……可他是个大学生……”

“但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他被人关起来……”我哭喊道。

接着,我们谁都不说话。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阿斯达利塔看着我。看来,他是第一次不想帮我的忙。他深知我爱上了别的男人而不是他,这使他十分扫兴,所以不愿意答应我的请求。我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补充说道:“你要是能设法放他出来……我答应你今后要我怎么样我都依你。”

他迟疑地盯着我看,尽管我根本没这种心绪,但我向他凑过身子去,把嘴唇伸给他,并对他说:“那么……你肯帮我这个忙吗?”

他看了看我,想吻我,又知道我这样泪痕满面地献给他的吻,纯粹是一种奉承讨好,是含有明显的侮辱性的。于是,他推开了我,猛地站起来,叫我等着,接着就不见了。

此时,我已能肯定阿斯达利塔一定会设法让人释放米诺的。我对那类事情毫无经验,我想象着阿斯达利塔怎样怒气冲冲地打电话给一位奴性十足的警官,并命令他立即把大学生贾科摩·迪奥达蒂释放。我焦躁地计算着时间,当阿斯达利塔重新出现时,我站了起来,同时想着该怎样感谢他,然后赶紧离开这里去找米诺。

但是阿斯达利塔脸上的表情很异样,显得非常不高兴,失望中还夹杂着愠怒。“你说他们把他抓走了,”他生气地说道,“事实上是他向警察开了枪,然后就逃走了……其中一名警察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现在他们正到处抓他,他们肯定会抓到他的,我无法为他做什么了。”

我惊愕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我想起,我曾把米诺手枪里的子弹卸下来,但他完全可以背着我重新上好子弹。但同时,我又感到很高兴,我很快发现,这种喜悦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我知道米诺还逍遥自在,所以很高兴;此外,还听说他开枪打死了一名警察,这更使我高兴,因为我原以为他是干不出这种事的。这一来,可就大大改变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使我感到惊异的是,一贯反对暴力行为的我,竟也赞赏起米诺这种拼死的行为来了,这完全是是给逼出来的。以前,在我想象松佐涅奥的犯罪经过时,也曾有过这种难以抑制的得意心情。但这一次,这种心情是伴随着一种道德上的正义感。而且我想,我很快就会找到他的,然后我们可以一起逃走,躲藏起来;甚至可以逃到国外去,我知道政治避难者在国外是受到欢迎的;我心里充满了希望。我还想,也许对我来说,一种新的生活将真正开始,我对自己说,我的新生应归功于米诺和他的大无畏精神,我既感激他,又对他充满了爱。此时,阿斯达利塔怒气冲冲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不时停下来挪动桌上的某样东西。我平静地说:“看来,他是在被警察抓起来之后,才鼓起勇气开了枪,然后逃跑的。”

阿斯达利塔停了下来,看了看我,他整个脸部都扭歪了,非常丑陋:“你挺高兴,嗯?”

“他杀死了警察,他干得好,”我直言不讳地说道,“那警察要把他抓到监狱里去……要是你,也一定会这么干的。”

他反感地回答道:“我不是搞政治的……那个警察只是履行他的职责……他有妻子儿女。”

“米诺搞政治肯定有他的理由,”我回答道,“警察应该想象得到,一个人为了使自己不被捕蹲监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那个警察活该。”

我心里很平静,因为我仿佛看到了米诺正自由自在地走在城内的大街上,我似乎隐约听到他在藏身之处呼唤着我,感受到我又见到了他时的那种欢乐。我的镇定自若似乎使阿斯达利塔不能自制了。“不过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他突然大声说道,“你以为我们找不到他吗?”

“我可什么也不知道……他逃走了,我很高兴,就这么回事。”

“我们会找到他的,那时候,我们一定饶不了他。”

过了一会儿,我对他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恼火吗?”

“我根本没有恼火。”

“因为原来你希望他们抓住了他,那样一来,你就可以对我对他显示你的宽容大度……可惜他逃走了……你就是为这个恼火的。”

我见他愤愤地耸了耸肩膀。接着,电话铃响了,阿斯达利塔拿起听筒,他感到松了口气,像是为中断一场令人尴尬的争论而终于找到了借口一样。刚听了几句话,我见他的脸从原来的那种恼怒阴沉忽而转变为安详明朗了,就像在暴风雨的天空里,突然出现了一缕明亮的阳光。不知为什么,我立刻预感到了这是一种不祥之兆。电话打了很长时间,但是阿斯达利塔只是回答着“是”或者“不是”,使我弄不清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他挂上了听筒,说道:“我深感遗憾,关于逮捕那个大学生的第一次通报不属实……为了搞清情况,警察局派人去你家和他的住处搜捕……他们想方设法逮住他……其实,他们是在出租房间的那个寡妇家逮住他的……而在你的家里,警察却见到了一个小个子的男人,金黄色的头发,带北方口音,他一见到警察,不仅不出示证件,还开枪逃走了……当时,他们以为那人就是米诺……显然,那个逃走的人是司法部门挂了号的。”

我双腿发软。米诺真的被抓进了监狱;而松佐涅奥肯定会认为是我告发了他。他发现我不见了,随后警察就到了,谁都会那样想的。米诺蹲在监狱里,松佐涅奥要伺机报复我。我像失去知觉般只说了一句:“我真倒霉。”并朝门口挪动了一步。

当时我的脸色一定煞白得可怕,因为阿斯达利塔脸上那种胜利者的得意神情突然消失了,他走近了我,并焦虑地对我说道:“现在你坐下……我们好好谈谈……并不是无可挽回的。”

我摇摇头,把手搭在门上。阿斯达利塔叫住了我,并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听着……我答应你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我亲自审问他……然后,要是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我就尽快地释放他……这样行吗?”

“好吧,”我声音微弱地回答道,然后又吃力地补充道,“对于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会感恩的。”

当时我知道,阿斯达利塔会像他应允的那样去做,释放米诺是他职权范围内的事。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赶快走,赶快离开他那可怖的办公楼,越快越好。但他出于职业上的考虑,又焦虑地关照我说:“对了……他们在你家遇上的那个家伙,如果你害怕他……你就把名字告诉我……这样,就容易逮住他。”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回答道,并做出要走的样子。

“无论怎么样,”他坚持地说道,“你最好自己去一趟警察局……把你知道的都说喽……那里的人会告诉你该怎么办,然后会放你走的……要是你不去跑一趟,对你会很不利。”

我答应他去一趟,而后就告辞了。他没有立即关上门,而是站在门口看着我朝前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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